山衔好月来.

雁引愁心去.

【尚何】红妆

稍含隐晦情节 尚何不逆/结局oe/伏笔多多

全文1w+   月来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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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健你可想好,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着,吃干抹净了就要走人?”


“這红妆喜庆哈,到北平了让奇奇给你也做一身儿。

“做成了,我就去娶你。”



/

天地仓皇。


轰轰隆隆一场秋雨,浇凉了炽烈一整个夏季的蝉鸣。

尚九熙开始北漂了。

不是,南漂。


他揣着半纸帛书,扛着半吊破挂旗,拄着个脆竹竿,自寒北南下,一路入京。

看天色渐晚又风雨欲来,便草草歇在了京郊一处破城隍庙。


这穷小子也不讲究,顺手薅下一绺野草,指腹随意捋了两捋,就嚼进嘴里只当果腹。

两腿一盘靠坐在野庙破门口的石兽旁,看着天边——清清明一弯新月牙儿。


这对儿石兽倒是圆润得很,孟哥铁定喜欢。尚九熙想。

岁岁年年被野郊那甚么烟柳风尘打磨,风蚀雨残得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尚九熙上手扒拉了两下,觉着孟哥盘的核桃,如今应该也就跟这程度差不多了吧。


不知道孟哥的核桃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孟哥那个小先生怎么样了。

他只知道这对儿石兽确实圆润的紧。

石兽哪个能想过这般摧苦呢?千百万年,风残雨蚀。倒也是世事难料。


风动簌簌,四面昏黑里岑岑寂寂。

月又高升,乌又啼。


“盼明儿出个好日头吧。”



/

更里。


东岭还未见泛白,尚九熙就扛了残帆布破竹竿朝林里走。

“五更鼓儿天…”

也是可惜了他尚九熙生来一副好嗓子。


说起来倒是。孟鹤堂也悔,悔当初没把尚九熙托人送出去学学什么京戏小曲,这就不用害当今这个窘迫。

不用这么狼狈着,靠着招摇撞骗敛财了。


想当年,那小先生素手拨一段弦儿,他尚九熙就能跟着唱。

小先生在京城里也是给名角儿伴过曲的,听了这开嗓也不由点头。

“还当真是,有模有样的。”


只是尚九熙当时不明白。

不明白小先生话落为何叹气。

也论不清孟哥,为何沉默。


也亏得是,这个北平来的小先生,他才能学这么多曲儿。


“孟老师。”

“周老板。”

“这是个好苗儿。”

“周老板。”


那时孟鹤堂好像是不大开心的。

就像是昨晚风雨欲来的山头,郁闷得很,那风也冷的甚。


尚九熙也依稀记得这个周老板,曾叫过孟哥一声“先生”。

就是此时。


似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可那又分明是句“先生。”



/

晌午。


沿着水源行至一村落旁,尚九熙恍恍荡荡着脚底不稳,只看白日当空,只听肚子擂鼓——干粮早两天就没了。


但是诸位,他可是尚九熙。

能让自己饿着吗?那能吗?


“行行好啊——谁给我点儿食儿啊——”

“一场无情的雪崩,摧毁了我的家园呐——”

只见这人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小破盆,一叫唱一吆喝着还挺像回事。


京郊小野猫儿通人性还不怕生,叼来半只石头似的不明块状物体,就侃侃撂在他脚边。

尚九熙猛地觉着自己感动的泪都要下来了,猫都信了,原来自己的演技这么好吗。


“好心人…啊不,好猫一生平安!

“猫老弟我给你唱个歌儿吧。

“你入学滴新书包~有人给你拿~”


被猫儿投喂的尚九熙捡起那半块土石头蛋儿一样的东西,登时就来了劲儿,大跨步就往河边撂。

被投喂了心情还是挺好的,嘴上的小曲儿不重样着来。


“终于洗净了。”

“啊哈哈,原来是红薯。”



/

尚九熙沉浸于有食可吃的喜悦,全然不知身边何事。

比如,林里边丛窸窸窣窣,似是有什么异物。比如,投喂他番薯的猫儿正在挠他的破旗。

再比如,不远他几步的砧石旁,有个正洗衣服的爷们儿。


兴致高涨的干饭熙决定捞捞看这水里有没有小鱼虾米什么的。

“这才是~

“今生难预料~”


这是北平的曲儿。何健确信地想。

“又是城里出来避难的吗。”

他手上仍洗着衣服,头也不抬,只是出声问着。

声音轻飘飘地,飞上不去也落不下地,像是自己跟自己言语。


那人显是没听到。


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何健抬了眼。

这人的褂子…破是破,但还是挺干净的。就是照如今这节气,穿这样的褂子,未免也太单薄了些。

哟,鞋底儿怎么也钻了洞了,这可要磨出血泡的吧。这面色看着也不好,这得是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其实这会儿何健要是能低头扫两眼水里的自个儿,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们俩瘦的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何健半眯着眼,却没发觉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直至一阵凉麻彻骨,脊上惊寒。

“怎么还看愣了神了这。”

这人确实…挺好看的。何健拿手背擦了擦脸。


可一旁的尚九熙只专注于想办法捉到岸边一条不怎么大的小鱼,根本没发觉有个大活人一直看着他。


尚九熙屏息凝神,猫着腰,暗暗抿了嘴唇,找准时机果断出手,说时迟那时快啊。这一扑下去,就水花四溅。

啪噗——哗——


“噗…哈哈哈哈哈。”

一阵明朗的笑声中,尚九熙身子整个失衡,一胳膊按进了旁边水里的一块大石头,半个身子都溅了水。

显然嘛,鱼是没抓着。


人倒是捞到一个。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

何健笑完看人动不得,赶忙起身给惊魂未定的尚九熙拉上岸,抻着袖子给他抹了把脸。

“那个…没水了。

“你…你可以喘气儿了。”


看着这人一动不动,瞳孔又瞪的老大,何健也愣了:

这爷们儿别是吓傻了吧。


尚九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阵猛烈地咳嗽着,何健也怕这人真有什么事,眉头不自觉轻皱,直给人顺背。


何健其实是怕水的。

倒也不是回回见了都怕,不晓得是什么怪病,发作了看见水会忘记呼吸,无力的窒息感对于何健——

“会要了命的。”

后来何健告诉尚九熙这事的时候,尚九熙突然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那天他说“可以喘气儿了”。

不过,尚九熙反倒是个通水性的。



/

等人缓过神,何健蓦得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儿。

枯瘦的手还落在尚九熙的背上,单薄的粗布浸湿,他能明晰地感受到那人的体温覆在掌心里,像是在燃烧。


他倒也不是怕烫伤。

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烧着了,火星窜蹦。


“你…

“姆们带你,吃点东西吧。”


何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倒是显得有些生硬了。

尚九熙看着他却发了笑:

“姆们?那是啥。”


何健看着坐在地上的人。利落的短寸被打湿,额角落下的不知是水是汗。

水痕干在脸上,土灰印子横横纵纵,却也盖不住他的白净。

脸上笑的是好生灿烂,明媚得过秋阳。


那双眼睛最是漂亮。

干净。还藏着些许狡黠。


四目相对分明看到红了耳尖。

谁的心跳如鼓 ,又红了谁的耳尖 ?



/

回神吧,何健。

他对自己说,掩饰性地清了清喉咙。


这周身的温度都不觉间上浮了些,这可不是孟秋该有的温存。秋本就短,如今温降又起风,哪怕阳光明媚风也是寒。

可他却觉得,心口那块儿,是烫的。


“小师傅,上游来的?”何健率先开口。

他也是斟酌了好久如何称呼尚九熙,终于纠结出个所以然来。


尚九熙边半弯着腰收拾全部家当,边分出心思回答他。

“算是吧。”


眼前人可算是抬了头,明媚里浮着光晕,这秋阳暖的是有些不真切了。


尚九熙这才将人好好入了眼。

高颧骨,桃花眼,丹唇,剑眉。

是副美人骨。


他悄悄掐指,暗里怔了怔,又定睛。

“凶相。

“有灾。”


微微张了嘴,却没出声。

“罢了。”他又心说。



/

他尚九熙也不是没来过这京郊的村儿。


回首职业生涯头一回栽跟头,就是在这么个差不多点儿的村儿。

内孙子叫杨……

“去你妈的杨浩翔!”

故去的怒吼似又在这空中荡荡回响。


啧。粗鄙。

尚九熙叼着绺儿草,这么想着。估计完全没有感受到北风啪啪掌脸的声音。

是,内句就是他骂的。


惊天动地,气壮山河,荡气回肠。实在该去学几嗓子老旦。

扯远了。


说的這位杨浩翔杨九郎先生,当时在他这儿开药方,说是家里老人情况危急,加急上门问诊不说还没给一个子儿就跑了,甚至顺走了他身上唯一值点子儿的琉璃盏——那可是他孟哥给的信物,到京找人用的。


该说不说,杨浩翔真是狗。

绑是没绑,这他娘不跟绑了一样?


“你大爷的!!

“衣服还我!!!”


“对咯——我是大爷。

“爷爷教训孙子,天经地义。”


得。这下全村儿都知道他尚九熙被杨狗蛋儿扒了衣服了。

吼的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这些都是插曲,琉璃盏拿回来了,翔子到底还是救了他。


村里缺医。

他当时是险些被箍在村里…



/

“小师傅?”

尚九熙回神,那些不好的回忆和情绪毫不客气地再次将他环住,不由惊寒。


再想起来杨狗蛋儿那个疯狗乱吠“呕哑嘲哳难为听”,身旁的人儿这嗓音,简直就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呸。贼孙子。


这人生的好看,声音也好听。又好像这儿的一二十户人家都是这么个口音,但是他的语气里好像又有点儿特别。

特别…随和?好像不恰当,说不出的感觉。

“反正跟我对味儿就成了。”尚九熙想。


特此声明,口音什么都是尚九熙根据去过杨庄的记忆杜撰臆想的——他还没进这村呢。


“百里之内的口音大概齐儿都差不多吧。

“那你们这儿…跟内小杨庄儿算不算得是邻里?”


“我…

“我没出去过。”


何健自觉今儿说的话真已经是破天荒的多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个儿会如何如何搭手帮了一陌生爷们儿,又怎么怎么关心人吃没吃,再云里来雾里去着带人进村——虽然不一定进得去。


他不喜欢这个村子。

一点也不。


尚九熙路上跟他闲聊,一开始人还挺拘谨,慢慢地,何健像是陈年老八音盒儿,不知道沉默着吃了多少灰,忽然某个秋天里吹了阵风,卷走了尘埃。

这会儿他被尚九熙旋动了不知哪个发条,开始徐徐同他讲述着。

他给尚九熙讲了关于这个村子,关于这些鄙俗,关于冰寒彻骨。

还关于那枯槁草木色的血肉脏腑。


村中不许独富——

不允许“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  


只是村口挂着的羊头罢了,卖的都是人肉。咳,也就是打个比方。



/

这一夜无月,风也紧。


俩人没回成村里,马不停蹄地往野寺里赶。

看着半山寺里堆柴生火、垫草铺褥的何健,尚文博紧攥衣角的指节,忽而卸了力,如释千钧——他俩是被打出来的。


何健手上的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着很是熟练。他抬头看尚九熙欲言又止,干脆自己先开了口。

“回不去我就老在这儿过夜。

“我娘有时候也在这儿。”


“你们……经常碰着今儿这情况吗。”

“习惯了。”


他说,村里人看见了,碎嘴子们添油加醋,传的稀烂。

尚九熙蓦地想起,溪边窸窸窣窣的草丛。


“在那时吗。

“就为你搭手帮我?”

尚九熙不解。


他没抬头,扶着膝盖骨缓缓站起,叹出一口无可奈何的微息。

“九熙哥,对不住。

“怪我。”


“这怨不得你,真的。”


“我是邪物,他们都这么说。

“我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尚九熙看过他的面相,爷们儿有灾不假。

可也不至是个罗刹。


尚九熙忽而笑了,什么灾不灾的,死不死的,有啥好怕的啊?

他好歹是个游方郎中的,修点儿五行八卦,要能怕这个,说出去肯定得被同行笑话惨了。

虽然是噱头,那也比村口那挂着的羊头好些。


尚九熙走近,拍了拍他肩头,嬉皮笑脸着对他说。

“咱有符,可消灾。”




/

尚九熙就这么住下了。


不是在草庙,是在村儿里。

第二天一早他俩就回了村,尚九熙借着给何健消灾的名义,靠着帮村里除妖降魔为价,收着各位父老乡亲、衣食父母的铜两,捎带手儿着也会救一两草民性命。


就这么住在何健那小破院儿里。

也算得上安稳。


平日白里何健出门给人做工洗衣,尚九熙就在这门前儿搭个摊儿,破挂旗一竖,算卦开方看面相,通通二钱。

遇上好天儿不想干了,尚九熙把破旗一收,破摊一撂,就拉着何健上山。

打着着采药的名号,带何健乱窜。


“诶诶你干嘛!

“我还有活儿没完呢!”


“今儿好天儿,陪我上山去。”


何健也就是无奈地笑着,抬起想捶他的手又缓缓放下,轻轻念着你啊你啊,任由他拉着手腕,大步走在久违的阳光里,把什么世俗什么妄语通通抛在脑后。


他也清楚地明白,这些是他不该贪恋的。

尚九熙跟他不一样。


那些闲碎他尚九熙倒是一点儿不在乎。

今儿折枝无名花,明儿掐绺狗尾草。枝枝朵朵都趁何健不注意,夹在他耳尖,绺绺条条都编成草冠,落在他发顶。


何健的耳尖真的很容易红。尚九熙笑着想。


他缓缓地从后背搂住他,小孩儿似的压在他身上。怀里人明显连呼吸都快了几分,他偏还使坏,慢慢往人颈窝蹭。

尚九熙轻笑一声,温热气息撩动怀里人紧绷的弦,轻轻一颤。


“哥…你耳朵被桃花儿染色了。”





/

自打尚九熙来的那个初秋,何健家里就隔三差五飘出勾人的香味儿。

醇厚又撩人。

可是村里绝不允许“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  ,恶意从何而起又伸向何处,谅是他尚九熙会那奇门遁甲也料不得。


“哟,这是哪家办事了?闻着是肉啊。”

“哎你别说,还真是香诶。”

“哪家啊,要熟儿了去顺两口。”

“我瞧着,好像就何小子他家里出着烟吧?”

“这贱种小子踩了什么运,能捡着个野郎中回家。”

“就是,还天儿吧天儿都能吃上肉。”

“拿他爹跟他大哥换的运呗。”

“他内妖娘也功不可没哈哈哈。”

“天天伺候人可得比伺候他爹都多吧。”

“哎,跟大黑说收着点儿。”

“是呀,明儿可别玩坏了。”

……


何健听的一清二楚。

年年复年年。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尚九熙就在他身后。

他沉默着一把抱住了那个逞强的、隐忍的、颤抖的何健,抬手捂上他的耳朵。

“别听。”


“向来如此。”

何健死命收在眼眶中的泪,随泄出的气音战栗,不慎决堤。

他早就习惯了,很少会哭出来。


尚九熙只是默默收紧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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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肉汤啊,内明明是药。

熬到火候的中药。

他们能见到的肉,最多也就是溪里捞条小青鱼,林里打只小山鸡,运气好了能逮着只盲兔子死鸽子啥的。

那也是配着草药,又煎又熬。


“是药三分毒。”

尚九熙说少了,给何母治病这种草药啊,少说也得毒七分。


“你放心,这是以毒攻毒。我开药你就放宽心了,妈肯定没事儿。”

尚九熙拍拍他的背,又轻轻抚平他颦起的眉。何健抬眼回他一句这就改口叫妈了。


何健突然发觉不知为什么,在尚九熙面前就很容易感觉委屈,平日那么用力压抑情绪的人,现在会抱怨命运不公,会骂内些狗日的土鳖小子,甚至会哭。

尚九熙说,好事儿,老憋着气对身体不好。


何健是家里独一个,自个儿养活自个儿和大病的老母。早年丧父,母子二人这日子是苦的很。

那夜尚九熙也对他交了底——他家里人早几年因为兵变遇了险,当时他刚到京城学画,躲过一劫。至此废了画师这念想,回去跟着他孟哥孟鹤堂,学些奇门遁甲啊五行八卦什么的,靠卜卦算命谋个生计。


然后他说,其实他本名儿叫尚文博。尚九熙是个行走江湖用的卖艺名儿。

“文博儿。”何健喃喃着,“是个好名字。”

“以后叫你文博儿吧。”


“叫什么都得吃饭。”

尚文博就尚文博,他也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爹娘取的。


“我大你一年,二月初五生的。”

“我知道。按阳历年我小你一年零三天。

“我正月廿。”

何健眉眼弯弯,笑里却多是凄怆。

“那还就是得叫我哥哩。”


静了良久,他缓缓开口。

“文博儿给哥算算?

“都说我是邪物,家人都是我害死的。”

他声音闷闷的,忽又沉默了。


“如果真是……那你可得,离我远点。”

呜咽后的强颜欢笑确实不怎么好看,还不如哭出来看着痛快。


“不是早跟你说了吗?

“管他邪不邪的,我有符,可消灾。”

尚文博又伸手将人揽进怀里,落进颈窝的鼻息撩起他万千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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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明嘲暗讽可没断过。


何健说早些时尚文博没到这儿的时候,是因为何母年轻守寡还带着个何健。

在他们这儿,一寡妇,还带着个孩子,典型会受欺负的组合。

强暴,蹂躏,欺侮,威胁。

何母为了保护年幼瘦弱的何健一人吃尽苦头,反抗不过便只能横泪委身那些禽兽,换取他小儿平安。

可尚文博明白那些人只会变本加厉。


尚文博无意间听到了他俩回村那天的传闻,说是何健gōu yǐn他,在野地草丛里乱搞,男的跟男的,晦气,脏。

“小郎中人挺好的,怎么就被这贱种迷了眼了。”

“真不行给他俩也祭了,学人乾罗村。”


也有说草丛里的是东家二房的老大跟西厢老二的闺女,说小年轻干柴烈火,怎么旖旎又怎么快活。

“你是没瞧见,内欢着呐。”


呸。去他娘的。


尚文博手里正捣着药,听的心里火气不打一处来,过去和现在的愤怨翻涌,攥着石棍儿的指节泛着白,抖得厉害。


该是想到了什么,冷着眼,嘴角上扬。

他拿起手边的几张符纸,浸在一个小药罐里,然后扯来一干草杆儿,点着了。

黑烟萦萦。


“知道乾罗村吗,内地儿这岁旱了两季,有一神婆说是河伯想要人儿,不给人不给雨。但是乾罗女娃本来也少,岁数儿到的都嫁了人。神婆又说成了的姻缘不能破,不然月老一怒再引得月神下罚那就坏大了 。”

尚文博知道,月亮上的神仙也管潮汐。

那人接着在讲。

“神婆说她去寻办法,上山七日带回来一抔土,掺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血和村儿人没见过的果子。她说,河伯病了,没姑娘用娃子祭也行,但必须是个郎中。”

“是找了个郎中,还得拿内抔土封上七窍,身上又画的不知道什么符。说是这样下祭河伯能实现他们一个愿望。听着扯吧?但最后还真是求来了三天三夜的雨,前两天还说呢,真是神了。”

几人又絮絮谋着什么,尚文博便再听不清了。


他又在摊旁坐了会儿,拿着东西,跟平日一样平静地,走向那几个人。


“叔儿,晒暖儿呢。”

见他来了,几人识趣的换了话头,笑着跟他打着哈哈。


“诶,爷们儿,有啥治肩腿疼的不?

“叔儿昨晚上撞着了,今儿疼的很。”


“哟,您真是来的巧。我这刚配好两副药。”

尚文博装出一副热心无害的样子,从麻布口袋里捻出几张黄纸符,刚烧着的草芯子灰儿散发出浓烈的、诱人的香味,像是城里馆子下了料的肉汤。

跟那时从何健家里飘出的味道一模一样。


尚文博告诉他们把这符纸拿白水先泡一刻,在兑小二两白干这么熬它,熬好了就尽数饮下,饮个小把月包除百痛。

包除百痛,尚文博确实没骗人。


众人还心喜,乱道说这符是浸了肉汤的。嘴里沾了星点儿醇香便会勾起无数欲望,这一点尚文博非常清楚。

他就是在赌。


药性是烈,但不会立刻发作。他算了算时日,笑着收起麻布口袋。


收了摊他就奔回去找何健,同他说了今天送符纸的事。何健瞪大眼睛,说尚文博你还真干这坑蒙拐骗的事儿啊。

尚文博说他没骗人。

“人死了可不就无知无觉?”


何健捋清之后晃过来神,他想冷静可他抑制不住地在发颤。

“尚文博你这样不值。

“文博儿,文博儿你听哥的,咱把符纸要回来,咱、咱不跟他们计较那么多,啊?”

他抓住尚文博下垂的双臂,不自觉地轻晃。可尚文博只是装木头,低着头,不动也不言。


“文博儿你,听话,听哥的。

“去把东西要回来。”


“尚文博你不能杀人啊尚文博。”

他用力地晃他的胳膊,最后他想大声吼出来却失了声,只有浑浊的气音儿。尚文博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何健在发抖。


“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就是要杀人,是你来劝也没用。”

尚文博一字一句地说,何健一字一句地听。尚文博感觉到胳膊上的力撤去了,何健的手还是虚虚地握着他,僵在那里。

何健眼睛里汹涌的情绪纷杂,尚文博说他看不清。

“我就是要杀了他们。”


何健认命般地点点头,哑声说,知道了。

尚文博眼睁睁看着他的眸子慢慢地、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就好像他点燃内草杆儿的火星,渐渐熄灭,到最后燃烬,落下焦灰。

尚文博闭眼,不忍再去看他。



/

翌日,晌上。


天没亮何健就出了门,悠悠醒来的尚文博只觉心里空了一块,无心开张,只拖着根很长的树枝坐在院儿里胡乱地画着。

画个什么呢。他随意挥动着树枝,任凭直觉毫无意识地绘着。

地上的线条堪堪成型他便惊地怔住——这画的,分明就是何健。

“才不是…”


“他肯定能逃出去的。

“然后…然后会娶个很爱他的漂亮媳妇儿。他会过得很好很幸福。”

那些温软潮热的气息和话音儿在尚文博脑子里一帧一帧地过,他们始终没人敢去戳破这份坚若峦峰磐石,幻如镜中花月的感情。

“他只是我哥。”

尚文博固执地说。


篱墙外有人叫他,问他是否在家今日还开不开摊。风声鹤唳中无人回应。


窃窃声印证了他的想法。

尚文博昨日的推演是对的。

那些人一定会因为私欲,想要从他这儿牟取更多的利益。但他们不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理儿,所以,一定会竭泽而渔,杀人抛尸。

他只需要点火,收线,将计就计。然后这些杂碎就会如烟火一般,“嘭”地一声,在夜空中炸开。

这将会是他送给何健光明前程的践行大礼。


他摸了摸内里的麻布口袋,笑着说。

“够用了。”



/

尚文博没去找何健。

忙活了大半天又是照顾何母又是把前两日进山里打来的猎物又烧又炖。

看着一桌满汉全席,尚文博环视了一圈,郑重地将装行李的囊袋解开,翻出一个不大的布包。

空着的手抬了抬,却还是放下了。


就这么干坐着,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

“何健你他妈还不回来吗……”

尚文博念叨完发现自个儿下意识哏着后槽牙,赌气似的戳了戳腮帮子。

怎么连这习惯都有了。尚文博心烦意乱。


天都昏黑了也没等着何健,村口的大黄狗一直叫着惹得人发闷,尚文博安置好何母就急匆匆出了门。


他先去的河边。

何健接的活儿一般都是洗衣拆被之类的,而且一般都会在初遇那天的那块大石砧上。

那儿却静地连个影儿都没有。

“……那就是,在庙里。”

他忽而想起那晚何健说的话,他以前经常会回不去村,就在庙里过夜。

尚文博就攥着那个小布包,直往林里奔。


快到地儿的时候,他看见庙里侧堂窗透出的隐隐火光,轻轻松了口气。

可是再往前就不对了——分明是有人在大叫。


“别碰我!

“撒开!别他妈拿你脏手碰我!”

尚文博听到声音之后瞳孔受惊放大,疯也似的就往庙里闯。

那是何健。


“你娘没教过你挨🌿的时候要说好话讨饶吗。

“一会儿就干的你出不来声儿。”

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手拉着何健的胳膊,一手拽着他的头发逼他看着自己,什么下流的话都往外蹦。旁边还有个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的瘦男人。

“三儿,药好了,给他试试吧?

“人都说给雏儿用效果最好了。”

旁边那个瘦男人抬头笑的一脸猥琐。

壮男人偏着油腻不堪的笑脸说,还不知道是不是雏儿呢。

何健一直在挣扎,咬着牙让自己冷静。换在之前他那种心如死灰的状态,可能挣扎两下发现跑不掉就认命了。

但现在不一样。

他心里装了个尚文博,他得好好儿活着回去见他。他们还要以后一起去北平呢。

他不能,就这么交代在这儿。


门只是关着,没锁没堵,尚文博喘着粗气破门而入。半路掂来的大石块儿一下就挨到那个高大的男人头上。慌里慌忙地抱住何健。

可还是,晚了一点。


“你们给他用的是什么药。”

尚文博冷着眼去瞥旁边摔在地上的男人,整个人凌厉地让何健都不自觉有些心颤。

“是……是村长给的……

“干事儿用的……”

瘦男人被刚才短短几分钟的意外吓得不住发抖,那个高大的男人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头上的伤口正往外淌着血。

“我……我就给他用了一点儿。”


尚文博松开何健,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舌尖抵着虎牙,眯着眼开口。

“想活吗?”


男人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再说不出什么话。他让男人自己给自己上药,让他自己走回去。

“有多少,用多少。”


何健失去知觉之前只知道这么多了。

他晃晃悠悠倒下时,尚文博将他横打抱起的时候才发觉,怀里颤颤的人身上已经湿透了。他强忍怒意收着手上的劲儿不去抓疼怀里的人,往前两步狠狠踢上瘦男人的小腹,质问他是不是把何健推水里了。

他清楚地知道怀里人怕水。


可他现在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何健怕水。

这群都他妈还是人吗?


尚文博把身上外披的长褂脱下来给何健盖上,火急火燎就往回赶。

何健在他怀里瑟瑟缩缩地,像个落水的小狐狸团子,身上也不知是冷是热,迷蒙里胡乱扯着对襟的上衫。

“哥,你有没有哪里难受啊。”

尚文博只觉得不安,心里一直责备自己不该对他说重话不该天黑才出去找他。

何健只是轻轻皱眉,呼吸越来越重,更急躁地撕扯着衣服,可他使不上力。


“文博儿…

“文博儿我难受。

“你别,我,我热…”


尚文博晦暗不明的神情里是在忍耐什么,无数说不清的情绪如春潮翻涌,一寸一寸啃啮又冲击着他的理智,就快要占领高地了。

他明白那个药效是什么,他不明白的只是何健的心罢了。


“哥,你再忍忍,回去就好了,回去我给你配药膏消了这劲儿。”


“尚文博你他娘的是个木头吗。

“你快……你帮我。”


“……

“何健你可想好。”


尚文博说你可想好,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健红着眼尾,眼里还噙着泪,右手握拳虚虚捶在他胸口。他说,尚文博,我离不得你了。

这样就算是把之前莫须有的罪名坐实了,尚文博说。

“我不怕。”何健轻轻咬上他的耳垂。

村外的夜里旷灵静寂,只有虫鸣兽走,草木簌簌的悦耳声响。风声里也多了些,只有月亮见过的缠绵嘤俏。



/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庙里俩男人毫无意外地全都葬身野地,那些言语愈加锋利,明里暗里都直直悬在他们头顶。

仿佛一个不留心就会坠下,就会了结,会绽开一双鲜红滚烫的梅。


那些得过药符的人更贪婪地索取着,变本加厉地压榨尚文博,用一些道德绑架的话去束缚他,或者直接胁迫。

比如今天。


“尚文博你要是不交出来,别怪哥儿几个不讲情面了。

“何健,可是在河边儿呢。”

为首的叫大彪,是前两天儿死的那个壮男人的哥。

尚文博心里清楚,他们这群人完全可以压制住他并去河边绑何健。可毕竟他手里有筹码。


“彪子哥您先消气儿。药我有,酒肉也有,就是吧……

“我想先给大家伙儿,说个事儿。”

大彪狐疑地别他一眼,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屁快放。

尚文博笑了笑,从里衣兜儿里掏出那个麻布口袋来,攥在手里举起来。

“這里边儿就是内药符。我可是发出去不少了,恐怕大家也都用过。

就是有个很不幸的消息啊各位。”

尚文博抵着后槽牙低了低头,又继续说。

“这药里,有剧毒。”


那个叫大彪的骂了句娘就一拳挥在他腹上,攥着他的衣领作势还要再打,周围的人赶忙去拉,劝他说要是给人打死了就没法儿解毒了,还有劝这人还得下祭呢打坏了就玩儿完了。


“聪明。我确实是能解毒。

“但我有个条件。”

尚文博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就是在赌。


尚文博笑着说完他的要求与自己作为交换的条件,为首的大彪就忿忿放开了他,低着头。堵在周围的人为他让开了窄窄一条道,好让他出去。

尚文博似乎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就出了村子,还掂着他所有的好酒。不是去找何健,他是去邻村找内好大爷杨浩翔。


“尚文博你这崔莺莺咋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捏。”

“杨浩翔憋学我说话,再他妈贫我舌头给你咔咔卸了。”


许久不见的两人说说笑笑,到最后只剩尚文博一个人笑。

“合着你今儿来,就是跟我道别的呗。”

杨浩翔咬着牙,仰头又闷了一盏的白干。尚文博自当是没听见他的话,没看见他红了的眼眶。给他添酒,说不醉不归。


“你带他去北平。到地儿了你也顺便能看看你的角儿。有啥不能解开的误会啊,见一面儿就完了。

“我说了是再见,到了北平咱还能再见面的。”

尚文博说这话的时候,也自知生还可能性不大,但也算不上渺茫。

他当然希望他可以跟何健有个幸福美满的以后,可他更希望何健平安顺遂。


不这么做是逃不掉的。

“三庆小霸王,北平再见。”


罢了又晃着身子,一深一浅地往回撩步子,踩着那朦朦胧胧的月光,他又哼起北平的曲儿。


“一呀么更儿里哟——

“月了影儿照花台——”


尚文博定下了计,他说晚傍晌儿来哟——

杨浩翔砸了一个空酒坛,含混不清地接着他的调儿,又骂了句娘。

去你妈的尚文博。



/

这日,何家小院儿里落了白。

那药终究留不住何母,仙去了。


“也是好事儿。妈终于不用再受委屈了。”

何健拿手巾轻轻地给母亲擦脸,泪沾湿了纨在肘上的布衫。

待他收拾完,尚文博从身后锢住他,顺势还把前两天何健见过的那个布包塞进他手里。下巴压在他颈窝,说要交代他件事。

何健摸了摸,感觉小袋里是个杯子似的东西。他忽然想起初见那会儿尚文博提过的信物——琉璃盏。


何健想挣开,他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尚文博你放开,我不听。

“我才不帮你。”


尚文博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跟杨浩翔交代过了,他会带着你去北平三庆园。这个布包千万不能丢,到地儿了你告诉他你找小先生,把這个给他,然后听翔子安排。

“知道了吗?”


“你想丢下我,尚文博。”

这是个陈述句,何健缓了好久才颤颤巍巍着完整舒出一口气。

“你是不是……”


“嗯。”

尚文博知道他说的是那天的交易。


不复杂。不过就是答应何母仙去这天,尚文博自愿下祭,为村里人向那所谓河伯求一个愿,村里人也要放何健离开再不找他麻烦。解药他给杨浩翔的堂弟了,只要何健平安他会定期往这儿带解药的。

尚文博说他自愿着那红妆。


何健笑了。

所谓自愿也不过都是被迫接受,世间一切自杀也都是被杀害的。

呈堂证供里有没有谁的遗言也都无所谓,毕竟荒山野岭的人命与谁都无关,没人会管。

“怎么着…吃干抹净就想走人?”


尚文博松开他,说,哥,帮我换礼服吧。

“…尚文博。

“你好狠的心。”


“這红妆喜庆哈,到北平了让奇奇给你也做一身儿。

“等做成了,我就去娶你。”


何健没给他换那劳什子祭祀的礼服。尚文博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什么很稀松平常的小事。可他又那么认真,恍惚间何健都要以为这个所谓的大婚之日就在不久的将来。

好像一切美好都会如约而至,可他尚文博是他妈要去赴死。

他们好像注定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好。”

何健轻轻应下,便推开他跑了出去。

尚文博没有去追。



/

“秋雨下连绵——

“霜降那清水河——”

尚文博好大声地唱着这曲儿,也不知到底是给谁听。


午时已到。河岸两旁都是来看祭的人,可尚文博迟迟找不见何健身影。他不来倒也是好事,杨浩翔能更快带他离开这狗屁地方。


尚文博也白,穿红色特别好看。

這边儿村里没神婆,但他自己是个会符的,就按着之前从北边儿学的不知道什么符挨个儿都乱画了一通,也是像模像样地封了七窍。

他压根儿就不信有什么河伯,那三天的大雨不过是应有的,只是观了天象的巫婆故意蛊惑百姓给她祭品罢了。

一如醉翁老爷的《晴天祈雨祭文》。


神他妈河伯还愿啊,你们还真以为自己这么大面儿?爷爷今儿就给你们演一回河伯,尚文博想。



/

可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顺心称意这回事。


五花大绑算不上,但手脚是肯定动不了了。沉坠用的大石也在他身上绑好,喜服妖冶鲜亮又隐着诡异的玄机,本就白净的尚文博现在更是显得苍白又脆弱。

他被封了七窍,不是他自己的符。是那个大彪,请了乾罗村的神婆——上一个被这么封七窍的已经,葬身鱼腹了。

纵他尚文博百般能耐,也还是防不胜防。


小友,你说他知晓的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能告诉他有这一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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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喧天里,唢呐声冲天而起。

一声礼成,一曲落毕。


“等我娶你。”



———————END———————

kkk真不容易  这篇拖了好久

(结尾真的写不下去了)算是个oe?但其实前面有很多伏笔,尚文博是死是活都有伏笔。你想他活,他就能活。


劳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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